在2013年12月27日凤凰财经峰会期间,中国建材集团和中国医药集团董事长,同时也担任中国企业改革与发展研究会会长的宋志平接受了媒体的采访,就下一轮国企改革谈了他的一些看法和思考,尤其是对混合所有制的一些问题以自身的体会回答了记者的提问。
改革的目的是如何让国企产生市场活力
媒体: 在国企改革的关键时刻,国资委召开的央企和地方国资委负责人会议,是不是有透露什么信息?这次年会和往届有什么不一样?
宋志平:刚刚召开的国资委年会上,从领导上面做报告,到我们下面的讨论,整个会议可以概括成两个字“改革”。张毅主任的报告,把要坚持什么、完善什么、改革什么,改革的路径、方法都讲得很清楚。张毅主任讲国企改革要在完善国有资产的监管、推进现代企业制度和发展混合所有制等方面下功夫。这次的年会充分贯彻了三中全会的精神,更多的是讲以管资本为主加强国有资产监管的这种方式,对企业经营发展目标只提了大的指导思想。三中全会以后,改革是一场热潮,大家对于国有企业该怎么改,有各种解读,各种说法。国资委给大家统一思想,统一认识,坚定信心,并安排了具体措施,这非常重要。
媒体:宋总,从您这么多年从事国企管理的经验来看,您如何评价过去10年的国企改革?
宋志平:过去这10年,国企改革一直在循序渐进的推进,比如从央企来讲,我们董事会的试点、推行股份公司、推动海内外上市,无论从制度上还是机制上,其实都做了大量的改革工作。
这次三中全会的决议里讲了一句话,就是国有企业总体上适应了市场经济的发展,实际上这句话也是对过去这些年,国企在不断的循序渐进改革的一种肯定。
当然,过去的改革还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同时随着经济的发展,随着国际化的加快,面临很多新的问题,在过去国企改革过程中,也留下了一些比较难的问题,所以国企现在需要新一轮的改革。
过去这10年经济处在高涨期,以一个很快的速度在发展,对国有企业发展外部环境较好,国企改革的压力并不是很大,但是现在中国经济到了转型期和换挡期,从高速发展阶段进入中速发展的阶段,GDP在7.5%左右的一个速度,对于国企来讲,这个时候,惟有用改革才能提高自身素质,提高活力和竞争力。
所以我认为,今天的改革是对过去10年改革的一个继续,但是也是对过去10年改革的质的飞跃,过去10年改革为今天的国企改革打下了一些基础,现在我们到了一个攻坚克难的新的改革期。
媒体:您刚才说改革也遇到了一些困难、一些难题,是指哪些方面?
宋志平:这些难题从主要来讲,一个是要完善我们的监管体系问题,过去我们奠定了一个以国资委为主导的国有资产监管体系,这一监管体系对于过去10年,央企和各地方国企能够快速的发展壮大起到了非常关键的作用。
但是随着经济发展,现在需要国企进一步进入市场,所以从监管上来讲,从过去管人管事管资产,现在要把主要的目标放到管资本为主的资产管理上,管人管事应该确定一个清晰的界限,因为管理学本身有向过多和过细发展的自然属性。
如果对管理不设限,监管部门就会向着过多过细方向去管理,所以这次我觉得在这个问题上,如果能够理清监管部门和企业的权责,能够把管资本的,经营股权的,经营企业的分离开来,监管的权责和企业的权责就会清晰化,这个转变的核心就是让企业真真正正进入市场,达到政资分开、政企分开的目的。
第二个,就是要解决国有企业的规范治理和提高国有企业的活力和竞争力问题。要继续完善现代企业制度,现在的国企中一部分注册成有限公司,比如中国建筑材料集团有限公司,它是按公司法注册的。还有不少没有公司化的企业,比如我管的另一家国企,叫中国医药集团总公司,它不是有限公司,仍然按企业法注册的。这些都需要进一步完善,使企业成为公司法下的规范的有限公司。从董事会来讲,国资委监管的113户央企,也只有50几家设立了董事会,还有很多家没有设立,地方国企也是这样,所以发展到市场经济的今天,如果我们的企业还不能在公司法下成为一个完整的公司制企业,如果我们的整个运行的体系,还不能实现规范的治理结构,不能通过股东会、董事会,总经理层有一个清晰的委托代理制,这个企业不可能是一个现代企业制度的企业。
所以说国有企业进入市场,必须做最后的这一场选择,这也是非常重要,同时,对企业来讲,企业进入市场要解决两个问题,一是成为市场的主体,不要再像过去那样对政府等靠要,而是要在一个公平的市场环境里成为市场主体。
二是企业在市场里的活力和竞争力从何而来?过去我们国有企业的经营人员基本是靠觉悟、靠责任心和事业心,但是对于完全进入市场的企业,它的动力来源于企业内部的机制,这个机制就是要有激励机制。所以这一次在三中全会的决议里加上了要有长效的激励和约束机制。年会上张毅主任的讲话里也提出要设立业绩股票、股票期权和限制性股票。如果我们有事业心、责任心,再加上激励机制,这样的国有企业就能够在市场上竞争。
这些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只有解决了这些问题,我们才能迎接中国经济发展的第二季,在中国的换挡期,在一个中高速经济期里,才能继续维持我们国有经济的活力、控制力、影响力,继续发挥我们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国企再改革,就是要解决这些深层难题,这些问题是绕不过去和拖不下去的。如果我们不下决心改革,不迎头赶上去,总想以不变应万变,用过去的那些老思路来面对一个新的环境肯定是要打败仗。
混合所有制的核心是解决所有者缺位问题
媒体:另外,您能跟我们解释一下十八届三中全会提出的国有投资公司吗?
宋志平:其实这事情并不是很复杂。拿央企来看,现在113户央企里,有一半左右是产业控股集团,控股公司行使的就是投资职能,比如说中国建材集团公司总部只有一百来人,并不直接从事生产经营,它是通过股权来管理下属企业。
过去我们常把这类公司叫产业控股管理集团,这些集团历史上大多是从工业部委转移出来的,行业背景和专业化较突出,现在实际上把这些公司的定位进一步明确,转化成资本运营公司或者是产业投资公司就可以了,对下面子公司管股权,下边的子公司都搞成混合所有制,混合所有制子公司中有上市公司,也有和民营企业合作的企业。
这些混合所有制企业股权就方便流动,而且在市场中有活力,因为是混合所有制,很多事情好做,包括聘用职业经理人,包括员工持股等等,在混合所有制企业里更容易操作。
如果是在一个单纯的国有企业里,就不太好操作,所以混合所有制实际上给我们打开了这扇窗,有国有的、有民营的,大家混合在一起。所以混合所有制解决了两件事情,第一解决了国有企业和市场怎么接轨的问题,第二解决了国有和民营企业如何共同发展的问题。
这么多年来,个别媒体和专家学者总喜欢把国企和民企说成是对立的,一会儿民进国退,一会儿国进民退,实际上我们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一大特点,就是两方面都能有好的发展,既要坚持公有制为主体,又要支持民营经济的发展,两个毫不动摇。实践证明,它们之间可以合作在一起,混合在一起,让它们共同发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这是我们国家改革的一大创举。
媒体:您认为他们可以很好的合作吗?
宋志平:我认为能够很好的合作,比如中国建材有650亿资本,这650亿资本里面,国有资本占210亿,有440亿是社会资本,就是民营资本,国有资本只占1/3,民营占了那么多,但是国有资本是逐级控股的。
从我们的合作过程来看,我们合作得非常好,所以这是中国人的智慧,中国人可以把这些看似对立的东西融合到一起,我有时候开玩笑说西方人是方脑袋,历史上在西方国家要么左派上来就大搞国有化,要么右派上来就大搞私有化,他们没有进行国有和私有大规模混合的实践,其实国有和私有通过混合所有制融合在一起是同时兼顾到公平和效率的解决方案。企业的所有制也不是非此即彼。比如一杯茶水,可能水是国有的,茶是民营的,这个茶水还能分得开吗?为什么一定要分开呢?其实国有和民营可以融合得很好。
我和那么多家民营企业合作,其乐融融,大家实现了共赢,国企从中得到了活力、控制力、影响力,也实现了国有资产保值增值,民营企业则进入到了一个更大的平台,国企的实力加民企的活力等于企业的竞争力,所以中国建材这些年从20多亿发展到2500亿销售收入,而且近几年一直维持上百亿的利润,这就是混合在一起的优势,而且到今天为止,不管建材也好,国药也好,没有一家和我们合作的民营企业闹别扭。所以我们中国人的文化是能解决好这个问题的,是能够把国有和民营合作在一起的。
媒体:中国建材是一个很好的例子,但是有的民营企业就说,他们如果是参股的话可能丧失决策权和影响力,只能跟着你的大股东走,会没有发言权。
宋志平:那倒也不是,在企业中的权力和地位取决于公司的股权设计,当然如果你股份太小,就变成了财务投资人,如果你股份多一点的话,是按照股份表决的,在董事会的席位就会多,而且现在还鼓励民营企业控股的混合所有制,你是大股东也可以,最近中国建材也有参股民营企业做小股东。所以我觉得今后可能在混合所有制里边,包括国有资本什么时候多点什么时候少点,是可以变化的,民营资本多点少点也是可以变化的。
但是混合所有制解决的核心的问题是什么呢?是解决了过去我们常讲的国企所有者缺位的问题,因为你知道国有企业的投资管理是所有者的代表,但从实际上比较难以做到真正的所有者的定位。
但是民营企业是真正的所有者,成立混合所有制,企业的所有者就到位了,我觉得这就是混合所有制的真谛所在,如果一个企业所有者不到位,没有真正的所有者在里边,这个企业是搞不好的。
所以我觉得中央现在把混合所有制当作我们基本经济制度的重要的实现形式,解决了过去单纯的国企所有者不到位的问题,也解决了民营企业发展空间的问题。所以我有个公式,就叫国企的实力加上民企的活力,等于企业的竞争力,应该说我觉得民企其实用不着有这种担心,从我的合作实践中来讲,其实民企在一个混合所有制经济里边,起到了他们应该起的作用,享受到了他们应该享受的权力,而且得到了他们应该得到的利益。他们没有被欺负,没有成为另类,而且他们成了企业的中坚力量。
比如像和我们合作的很多水泥厂,民营企业家既有股权,同时我们还把职业经理人的位置给了他们,并没把他们轰出去。不是说股权留下你走人,而是大家一起组成一个团队。不是谁在为谁做嫁衣,而是说我们大家结婚了,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就公平了嘛?
媒体:您刚才说没有把他们轰出去,您有权力把他们轰出去吗?
宋志平:我没有权力把他轰出去,而且也没有必要,因为他起到了我们国有企业所起不到的作用,混合所有制不是公和公的混合,三中全会决议里面非常清晰地讲什么是混合所有制,就是国有经济、集体经济和非公有经济,也就是民营经济交叉持股,互相融合的一种所有制方式,非常清晰地表明混合所有制指的是在不同所有制之间的混合,而不是相同的所有制之间的混合,如果说五个国企组了一个企业就说是混合所有制,那是不对的,只能是混合企业,不是混合所有制企业。所以混合所有制是指的国企民企要混合,那既然我们做了这个选择,再把民营资本轰出去那就不是混合所有制了。
所以从我们自身来讲,这个机制恰恰保证了国有经济的成长、壮大,增加了我们的活力、控制力和影响力,实现国企资本的保值增值,这个已经被充分证明了。混合所有制的提出既有我们这些年改革实践的经验,对这种形式的肯定,又是我们未来的发展方向,因此我们才把这种所有制形式当作我们国家基本经济制度的重要实现形式。
中国建材作为一家央企,虽然这么多年进行了大量的混合所有制的实践,但是应该说我们还是一直在探索。三中全会以后,我们就铁了心的做混合所有制,现在我们就准备集团下边所有的企业都要找社会投资人,都要做成混合所有制,都要成为规范的公司制,都要设立董事会,都按照现代企业制度来建立。我觉得今天的思路比任何时候更清晰了,决心也更大了。
混合所有制不会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媒体:之前是不是有这种担心,你搞混合所有制会有人说你造成国有资产流失?
宋志平:改革最重要的是解放思想,如果不解放思想,你刚才说的这些担心大家都会有,如果解放思想,按照三中全会精神去办,那这些担心就没有必要。
过去确实常有这样的顾虑,比如说你一个国企为什么去找个体户合作?没好处能找他吗?在这个问题上想到改革开放中我们搞中外合资的案例,中外合资的外国公司不就是外国的私营企业吗?所以我有时候常纳闷,那既然中外合资能够把外资企业老板奉为上宾,那中国的民营企业你为什么不能跟他合作呢?中外合资哪个外资是国有的呢?是中国和外国的国有公司合作吗?不是,但是你接受,而且你觉得特高兴,那你为什么不能跟中国的民营企业合作呢?
确确实实我们一些民营企业在早期发展过程中出了一些问题,但应该看到今天的民营企业经过了30年的发展,已经成熟了,和以前的个体户是不一样的。所以今天民营企业的素质已经很高。
常有人问我,“宋总,你整合了那么多的民营企业,是不是他们都是一些游兵散勇?是不是他们都是长袍马褂,长短枪搭配,像一帮土豪?”其实不是,比如说我们组织的南方水泥,北方水泥,我每一次开会,会场都整整齐齐,怎么说呢?他们都是从市场中拼打出来的,都是年富力强的,整整齐齐的,并不像人想象的那样子。如果是那样子也没有今天中国建材的发展。
所以我们今天应该正确地看待民营企业,不能歧视它。同时,也不能歧视国有企业,比如像个别媒体一讲到国企,好像我们都是落后的象征,垄断的象征,就只讲这些东西,很不客观。中国今天很多的高新技术的来源大都是国企贡献的。2008年我们顶住了国际金融危机的冲击,这些大型国有企业也起到了关键作用。中国目前经济的发展取决于国企和民企共同的提高,这样才有中国的繁荣,所以不应厚此薄彼。
应该平等地看待国企和民企,同时应该互相信任,我希望媒体也应持这样的态度,既要看到国企的优势,也要看到民企的进步,鼓励他们多多地融合,而不是今天站在国企立场挖苦民企,明天站在民企立场谩骂国企,我觉得把他们撕裂开来既不符合市场中的现实,也不符合我们民族的整体利益,应该是国民共进,团结起来形成中国企业组团到国际上竞争,齐心协力参与国际的资源配置和市场的配置。
媒体:那您认为国有经济在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发挥主导作用,主导作用是从比例上来衡量还是从它的作用上来衡量?
宋志平:主导作用我觉得应该是有定量和定性两个方面。从定量上来讲,整个的国有经济的比重也不能太少,现在国有经济所占的比例是35%左右,应该说是一个比较合适的比例,当然再少一点也可以,但如果过低就起不到主导作用。从定性来讲,国有经济的主导作用主要是指国家的战略、国民的保障、人民的共同利益这一块,在这些方面应该起到主导作用。但是一些普通制造业和服务业国企大可不必去起主导作用,应该更多地让给民营企业,所以在主导作用里,从定量来讲,要有一定的量,从定性来讲,应该搞这些关键的、战略性的、关系到国计民生和国家安全的产业。同时像一些支柱产业里边引导企业进行技术创新、进行结构调整、参与国际竞争,在一些领域带动民营企业发展方面也可起到主导作用。
编辑:金哲